這篇影評可能有劇透

作為一個女人，我當(dāng)然不可能同情一個強(qiáng)奸犯，所以在看這部電影開篇就冷酷無情的把強(qiáng)奸的場面展現(xiàn)給觀眾的時候，我很感興趣的想到的是，接下來它到底想要說什么。很顯然，它不可能是討論“一個強(qiáng)奸犯是怎樣養(yǎng)成的”這種社會問題，如果是這樣的，那么這個故事不應(yīng)該從這里開始講，這樣的講下去，所以我在看過電影之后，又找它的資料來看，才發(fā)現(xiàn)這部被中文翻譯成《縱欲》的電影，它其實(shí)叫做《Free Will》又被翻譯成《自由意志》，這讓我想起我一年前最后一次做《普魯斯特問卷》，其中有一道題，問的是“你最恐懼的是什么？”我當(dāng)時的答案是：“不能自殺！”，我每隔幾年就會做一次普魯斯特問卷，每次給出的答案都會不同，但是這一次，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知道它不會再更改了，一直到死為止。

 

2007年的大年初三，我的父親在老家的醫(yī)院里去世，在去世之前，他有三年的時間都臥病在床，不能喝水進(jìn)食，無知無覺，渾身插滿管子，吃的東西要靠家里人磨碎了用注射器通過鼻食的管子推到胃里去，人們隨隨便便的翻動他，就像翻動一袋什么東西，你不能埋怨他們心里沒有敬意，很多事情只能如此，我心里很難過，比后來看到他去世還難過，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要活下去，但也只能如此，反正他也沒得選擇。后來我就開始想人的身體這個東西。想想這一輩子，我們都要伺候它，照顧它，努力在賺錢給它買大房子住，餓了要喂它吃飯，渴了要喝水，需要的時候還要做愛，怕它病，怕它累，怕它老，它沒完沒了的要這要那，滿足了它，快樂只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而且稍縱即逝，但如果不滿足，人就會變態(tài)。而這一切，并非我們本來想要的，我們沒有要求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們沒有要求要被困在這個肉身里，沒有要求過把自己生的美或者丑，胖或者瘦，健康或者疾病，但是我們卻就在這樣來了，而人生，這莫名其妙的舞臺，一旦登場了，卻不是那么輕易就可以退場。

 

《自由意志》中的里奧，可以作為這件事情最極端糟糕的一個范本，做為一個性欲亢進(jìn)的精神病患者，他的身體里住著一頭兇猛無比的野獸，他無法駕御，卻反被這野獸駕馭著四處害人，他殘害婦女，打她們，在滾燙的爐子上扒光她們的衣服強(qiáng)暴她們。假如他只是個為了肉欲活著，什么也不想，完全沒有人性的白癡，混球也就罷了，但是他偏偏又并不是沒有靈魂，沒有愛。他從精神病院出來，想過正常人的日子，吃醫(yī)生開的藥，一絲不茍的工作，老實(shí)過日子，沒有什么朋友，不敢接近女色，努力克制自己，和身體里的野獸做斗爭，有一次，他甚至已經(jīng)闖入了陌生姑娘的家，又活生生的自己從罪惡的邊緣拉了回來。平靜的夜色里，沒有人會知道一個男人內(nèi)心深處壓抑而克制的痛苦，沒有人知道時刻苦苦掙扎在崩潰的邊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那一刻，我看著這個男人絕望而孤單的表情，在某個瞬間，甚至忘記了他所犯過的罪。

吃藥沒有用，愛情也許有用，找個女朋友，過正常的性生活，有正常的發(fā)泄渠道，這是朋友給他提議的解決方式。當(dāng)奈特西出現(xiàn)在他身邊。兩個同樣被上帝遺棄的孩子終于找到彼此，他們坐在教堂里，在上帝面前，聽著圣歌，互相看著，安靜的哭泣。那一刻，陽光撒滿屋子，我?guī)缀跸嘈牛松倪@么多苦難終究是可以得到救贖的，平靜幸福的日子就要來臨了，或者說，如果有人相伴，至少一切會好一些，而事實(shí)上，他們也的確過了一段相濡以沫的好日子，散步，購物，做愛，相依為命。然而，當(dāng)里奧看到耐特西一次很平常的朋友聚會之后，他病發(fā)了，他的憤怒將他燃燒，又一次襲擊了一位偶遇的女性。

 

吃藥是沒有用的，愛情也是沒有用的，那個叫做欲望的東西，它一直在他的身體里，而這一次，他終于知道。壓抑自己的欲望不去做愛，不和人接觸，最后壓抑會讓他崩潰，身體里的野獸它要吃人。和人接觸，和人相愛，卻又因?yàn)樘霅鄱艿絺Γ怯患づ饋恚€是要吃人。幸福近在咫尺，然而他卻得不到，他對奈特西說他恨她，其實(shí)他恨的是自己，是這樣的生命，因?yàn)樗K于明白，他被囚禁在自己的身體里，活在自己的地獄里，一輩子也不得解脫和自由。

 

很稀噓，看著那張飽受折磨的日耳曼民族的臉，再看看耐特西去拜訪那個被他殘害過的女人的樣子，你如何能原諒他對那些女人犯下的罪。但又如何能不體諒，他和每一個人類一樣所受的苦。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身體，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是他無能為力。直到最后，他終于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將刀片長長的，深深的劃入自己的動脈，堅(jiān)決而有力的不留一絲余地，奈特西說，“把刀片給我。”他說，“不。”這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一句話，一個字。相對于他度日如年的活來說，他的死很快。死在奈特西的懷中，這是電影唯一的一點(diǎn)點(diǎn)暖色，他終于等到了至終都沒有拋棄他的人。當(dāng)曙光來臨的時候，只有兩個人還留在的沙灘上，安安靜靜的，聽這世界的聲音，海鳥的聲音，波濤拍打著海岸的聲音，我想起弗里達(dá)在她的日記里留下的最后的話“我希望離世是快樂的，我不愿意再來。”

他終于自由了！這不是關(guān)于一個強(qiáng)奸犯的縱欲的故事，而是關(guān)于活著還是死去的故事，是關(guān)于死是人類最終唯一能做出的自由選擇的故事，因此他的片名才被叫做《自由意志》而不是《縱欲》。我想起有人曾經(jīng)告訴我，因?yàn)樯皇俏易约航o予自己的，所以我沒有權(quán)利結(jié)束它。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沒有權(quán)利？為什么別人有權(quán)利來決定我的生死，而我自己卻沒有權(quán)利放棄這個硬塞給我的叫做生命的東西？誰又給了你權(quán)利來對我說這樣的話？作為一個社會的人，我們生下來就按照別人給我們規(guī)定的游戲規(guī)則進(jìn)入到了社會養(yǎng)成這個游戲里。卑微的，可憐的活著，如果我們懂事，乖，聽話，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不，就終將被處罰。所以，你無法決定游戲規(guī)則，那是上帝的事，你甚至無法決定你身體里的欲望，很多人以為放縱欲望是一種自由，其實(shí)那也只不過是做了自己身體的奴隸而已。而事實(shí)上，你從生下來，唯一能夠憑借著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的事情就是——拒絕再玩。

 

生命，正因?yàn)榭梢越Y(jié)束它，才變得可以忍受的吧。這一個終極選擇的意義，并非是你最終去選擇自殺或者活下去，而是這個選擇一直都存在本身，只要你還身體健康，不像我的爸爸那樣滿身插滿管子的躺在那里，只要你還能拿得到藥瓶，還能扣動扳機(jī)，能站上凳子綁上繩子，能走入大海，能縱深跳下懸崖，只要你還能做這些，自由，就一直都還在。正因?yàn)槟阌羞x擇的可能，你才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自由的人。我相信梵高在麥田里開槍的時候是絕對清醒的，維吉尼亞·伍爾芙女士也是，他們之所以會選擇死亡，并非是因?yàn)樗麄儏捑肓松且驗(yàn)樗麄兊牟“Y讓他們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瘋狂的時候越來越多，而當(dāng)他們徹底陷入瘋狂的時候，等待著他們的是瘋?cè)嗽海瑔适Ю碇牵瑴啘嗀稳藬[布的余生，那時候，他們連選擇退出的自由也沒有了。因此，在他們失去最后可以做出自由選擇的可能的時候，他們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里奧也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是厭倦也好，是憎恨也罷，他最終是選擇殺死了那怪獸，也殺死了自己。而我的決定是好好的活著，因?yàn)槲艺J(rèn)為自己可以死，也有權(quán)利死，也有能力死，所以我決定好好的活下去，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不在意孤單或者痛苦，不在意未來的路是多么艱難，這是我以我作為一個人的自由意志而做出的決定。假如有一天，我決定離去的時候，誰有能抓得到我？捆綁我？束縛我？評判我？懲罰我？不，沒有人能夠，我將超越這一切。老實(shí)講，因?yàn)檫@個原因而活下去的人生，舒服多了。正因?yàn)槿绱耍@人生才可以不慌不忙，不急不火，妙趣橫生，因?yàn)槿藭赖煤荛L，因?yàn)槟阒滥汶S時可以退場，那么就不要急著去死，不妨留下來，慢慢欣賞。

所以，在你還能死的時候，你要好好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