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煙花特別多》是一部講述五位華籍英兵在香港回歸后尋找自己定位的電影。他們意識到無法與年輕一代競爭，但仍努力尋找新的位置。其中，家賢通過加入黑幫來尋找機(jī)會，而家璇則受到家人的重視。這部電影可能隱喻了香港人在社會變革中所面臨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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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煙花特別多》（中國香港/1998年）
導(dǎo)演：陳果
主演：何華超、谷祖琳
出品：天幕


很久以來，一直想為這部電影寫點什么，就像在看過它之前，對它曾有同樣長度的期待。
2003年初秋，在香港買到了《去年煙花特別多》的影碟，回到日本后，看了兩遍，卻有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懵然。這是一部哀傷的電影，但我暫時無法描述那哀傷的輪廓。
要等一段時間。讓哀傷沉淀。直到現(xiàn)在，2005年。

1.
我從沒有認(rèn)真地看過一次煙花。
在日本客居了多年，卻不曾專程去觀賞過花火大會。盛夏時節(jié)，花火大會是最具日本特色的文化娛樂，訪日比賽的皇馬球隊也抽空去看。春天的櫻，夏天的花火，秋天的紅葉以及冬天的雪，這是日本四季的風(fēng)物詩。
日本人鐘愛的這幾般美好，共同特色是短暫即逝。櫻花盛期不過一周，紅葉或可月余，積雪天暖便融；花火尤甚，不論如何曲盡妖嬈，每一朵也只有數(shù)秒燦爛。一場花火大會，縱然打出數(shù)千絢麗，到了午夜散場，總還是仲夏夜空沉沉，仿佛恍然一夢。一般來說，理解了這種美，似乎就能打開進(jìn)入日本文化的一扇門，但又不夠。日本的精神尤在于為了那短暫的美，而不惜代價的執(zhí)著，甚至?xí)^勁用強(qiáng)，哪怕自毀。侯孝賢導(dǎo)演在《悲情城市》中提到明治時期的少女追隨櫻花凋落而自盡的故事，也可算是一個左證。
然而，我總覺得，煙花并不適合那么多人刻意聚集在一起翹首仰望。我更喜歡的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刻和地點，看到一團(tuán)斑斕的花火突然綻放于夜幕。比如有一次夜歸途中，我正走在體育場旁邊的小路上，身后傳來一聲隱如輕雷的炸響。我停下回頭，見一片民居之后遠(yuǎn)遠(yuǎn)的天穹上，有朵煙花開且落，美得寂寥。
人生里，如果能有幸和美擦肩而遇，就是一個奇跡，一段值得銘記的經(jīng)歷。就像于車行中，偶然看到窗外閃過的一顆爛漫的櫻樹，那美不必為我而生，我亦無需執(zhí)拗追尋。在天地間，鏗緣一面或萍水相逢都本是平常。

2.
我在國內(nèi)的生活中，只見過一次煙花，那是1984年的國慶三十五周年之夜。
煙花，在1984年的故鄉(xiāng)，或1997年的香港，或1999年的北京，都是作為一個紀(jì)念活動的助興節(jié)目出現(xiàn)，被賦予著政治和社會功能的色彩。我數(shù)不清也記不住日本的那些消夏花火晚會的時間地點，但中國的煙花，就屬于那幾個紀(jì)念日。
1984年國慶，我十歲，剛回到父母身邊。那是被稱為新時期的日子，到處都洋溢著憧憬和生機(jī)。我在陽臺上看到了煙花，也興奮得難以名狀。
2004年，三十歲生日前后，我在寫拖延了很久的小說，涉及1997年的段落題名為《紀(jì)念日》。故事發(fā)生在故鄉(xiāng)，1997年6月30日到7月1日的一夜。我不知道那天故鄉(xiāng)是否放過煙花，但小說里有。我希望那場煙花，仿佛只是為了兩個普通男女而開，就像白流蘇和范柳原發(fā)現(xiàn)傾城竟是一種成全。
我喜歡大時代中的小兒女故事。對某些人而言，那記錄在史冊的中的某個時刻，意味著只有他們本人才知曉的不凡意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靈史，記錄著一樁樁比人類登月更加重大的事件。

3.
《去年煙花特別多》完成于1998年，而1997年，是香港開埠以來燃放煙花最多的年份。農(nóng)歷新年，青馬大橋啟用，英國撤離，香港回歸，回歸后首次國慶，一共五次。對于香港人來說，那一年的夜空非同尋常。
1997年香港的春節(jié)，是英女王治下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青馬大橋開通，是港英政府最后的一項大型工程，聯(lián)系到此前的新機(jī)場爭論，其實充滿政治內(nèi)涵。米字旗的落下和五星旗的升起，意味著香港歷史的新紀(jì)元。而1997年的十一，則是香港人百余年來的第一次國慶。
自八十年代以來，九七問題就在香港人心頭揮之不去，未來的前途打算，都要考慮這個九七的因素，無論你是富商巨賈或升斗小民。這十多年內(nèi)，絕大多數(shù)香港人都患著一種叫做九七的心理疾病：嚴(yán)重的時候，會把它說成“大限”，儼然人之將死；麻木的時候，則采取鴕鳥政策，腦袋鉆進(jìn)享樂之沙。在十多年間的香港電影、流行音樂、種種坊間文化里，九七的影響無處不在，個中滋味，也只有香港人自己能懂。
我曾不懂。盡管香港的影視歌文藝，是我們這一代大陸人青少年成長時期的主要精神養(yǎng)分之一。但是，對于九七情節(jié)，我們并不能完全理解。有時，香港人的悲觀，反而會觸發(fā)起我們的民族主義情緒：怎么能、怎么敢不愿做中國人，不愿回歸祖國？
如今，香港回歸后的第八年，我想我可以懂得一點。
如果真的有神靈預(yù)先告訴你，在某年某月某日，你的生活會迎來一個無法逃避的劇烈轉(zhuǎn)折，可能改變你此后的命運，你的反應(yīng)是什么？從現(xiàn)在開始的剩余時間，你打算怎么過？
這讓人想起了亨利?詹姆斯的《叢林之獸》，里面那位抑郁的男子馬丘，堅信在他未來的人生之路上，有一只猛獸會在某個時段跳出來，給他以重創(chuàng)。馬丘在憂慮和戒備中，錯過了一場近在咫尺的愛情。香港人的境遇，和馬丘類似------九七，代表著一種強(qiáng)烈的確定的不確定感。“馬照跑舞照跳”和“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固然不斷被重復(fù)，但這些都是一個允諾，而允諾的能否實現(xiàn)，主動權(quán)并不在香港人手中。當(dāng)年被割讓由不得自己做主，今朝歸還仍是別人說了算。面對那個早早設(shè)定的年份，香港人心中的命運迷茫感自然而生。
1997年7月1日，就像一個鬧鐘設(shè)定好的時刻，香港人必須爬起來，去面試一份新工作。此前的整晚，在發(fā)條走動的聲音中，香港人失眠了。
對于少年的我而言，這種感受曾是不能了解的事。我似乎從未想過，在自己未來人生的某日，我會面臨轉(zhuǎn)彎、陡坡或是“此路不通”的標(biāo)識。我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自己的生命還有多久，只知道輕率地?fù)]霍時間。
這種無知，至少保證了我的平靜度日。可是，從三十歲臨近起，我忽然無端覺得，那可能是我生命的終結(jié)點，即使我走過了那一年，此后的生活也不過是漸弱的慣性而已。不論如何，在我的三十歲，一定會發(fā)生什么。因此，我開始理解馬丘，理解香港人的九七情結(jié)了。
我也開始琢磨死亡。我明白：最難煎熬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得知何時必死之后的等待。

4.
有好多藝術(shù)作品就是這樣：你在年輕時看覺得感慨萬千，成年后卻覺得味同嚼蠟；而你在年輕時味同嚼蠟的，也可能在成年后感慨萬千。
《去年煙花特別多》1998年就出現(xiàn)在錄像帶出租的貨架上，但我卻一直沒看。我等了五年，這個無心而為的抉擇是正確的。只有當(dāng)你著手解析你的生命歷程以后，你才能看懂它。
直擊九七回歸的香港電影，還有一些，但《去年煙花特別多》可能是情緒宣泄得最淋漓盡致的一部。這種情緒，也使得大多數(shù)影評人把焦點落在港人身份認(rèn)同、前途想象、中港矛盾等社會性議題上。事實上，導(dǎo)演陳果不知道是有意無意，觸及了對生命的終極追問。
香港影評人石琪眼光敏銳，他抓住了影片的兩個片斷。一個是女中學(xué)生在巴士上嘲笑退役軍人，結(jié)果被扔出窗外；另一個是女中學(xué)生捉弄老出租車司機(jī)，后者則癲狂般地蓄意報復(fù)。但石琪淺嘗輒止，他稱陳果要表現(xiàn)的是因事業(yè)挫折潦倒和身份定位混亂導(dǎo)致的中年精神危機(jī)，是中年人犯的“傻氣”。
可是如果更進(jìn)一步，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何以中年男人的敵對對象一定是女中學(xué)生？
答案：因為中年男子們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在這種恐懼的籠罩下，“中年懵佬”們厭惡青春、仇視象征著生命（生育）力旺盛的少女。《去年煙花特別多》中所謂的中年危機(jī)，與其說是社會環(huán)境變化的激蕩，不如說是對生命走向黃昏的驚惶。九七對這些華籍英軍而言，是一個身份的大限，但在冥冥中，還有一個生命的大限。
2004年，陳果推出了他的第一部恐怖片《三更Ⅱ之餃子》。嚴(yán)格地說，這部電影的感官效果并不算如何恐怖，或可稱之為“恐懼片”。楊千華竭力想要留住的，是自己的容顏，拼命想要延緩的，是自己的老去。這樣的心境，《去年煙花特別多》已有描述。
1947年，胡適56歲，寫了一首小詩：“偶有幾莖白發(fā)，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適之先生很令人佩服，56歲還只是“微近中年”。
而多少人，鬢發(fā)猶黑，心情卻已到中年？

5.
另一位影評人蒲鋒對《去年煙花特別多》頗有意見，因為它“歇斯底里”。他舉出的例子就是中英草簽協(xié)議的是在十多年前，那些華籍英軍在行伍中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在九七之后的結(jié)局，他們不應(yīng)該有那么強(qiáng)烈的失落感，就算不能正視新生活的現(xiàn)實，落差也不該如此巨大。由軍人墮落為劫匪，心理轉(zhuǎn)變欠缺說服力。
不過，我倒覺得《去年煙花特別多》說出的可能是一種人性的真相。
有些人很聰明，懂得未雨綢繆，永遠(yuǎn)都在為自身的下一步盤算計劃。他們可以脫下軍裝，就去早已簽約的寫字樓報到。但還有一些人，即使明知道那一天即將到來，卻只是以拖沓的姿態(tài)隨波逐流，把自己交給未來任其擺布。他們是瓦爾特?本雅明所說的緩慢轉(zhuǎn)動的土星。他們憂慮，卻也僅僅是憂慮而已。
從九七回溯兩年，1995年6月30日，我大學(xué)畢業(yè)。直到那天天亮之前，我都沒有感到真正的悲傷滋味。雖然宴席將散，雖然忙著告別，但悲傷并未提早到場，而是直到分離的一刻來臨才準(zhǔn)時出現(xiàn)。
疼痛就是這么一種物質(zhì)。在沒有涌入你的喉嚨之前，你永遠(yuǎn)難以想象它的烈度。你用既來之則安之寬慰自己，你用反正躲不開就直面承受來鼓勵自己，但當(dāng)你真的喝下第一口，才知道它是那么火辣。
《去年煙花特別多》，講的就是一個疼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