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影評可能有劇透
過節(jié)幾天,惡補了幾部筱田正浩的電影,這位六十年代“松竹新浪潮三杰”之一的電影大師,以前看過一些作品,都很好,可是說不上特別喜歡。改編自近松戲劇的《情死天網(wǎng)島》更多是以其形式美而非內(nèi)容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別是最后一幕,頭戴黑帽的文樂藝者靜靜地伺候紙屋(男主人公)“自縊”身亡,諸行無常的佛理夾雜著一股日本電影特有的陰戾氣,不勝詭異。《槍圣權(quán)三》結(jié)尾,昔日白馬輕裘的世家子弟在橋頭披發(fā)被血,斷喝一聲:“但叫一根長桿在手,也要叫爾等見識見識,我槍圣權(quán)三并非浪得虛名!”那是武士生不逢時的不甘。這些是筱田的舊作,都很不錯。《間諜佐爾格》以“這世上本沒有路”開篇,以《國際歌》煞尾,又夾雜著傳奇羅曼史,按說是我最喜歡的類型,可惜處處透著虛假的CG和過于干凈、近似日劇的鏡頭,似乎并非我想象中的大師水準。《梟之城》到現(xiàn)在我也沒看出好來,打斗既不精彩,服美道化部門似乎也并未奉獻出一流水準,夾雜在同一時期問世的《御法度》和《放蕩平太》中間,是最沒個性的一部劍戟片。
現(xiàn)在掉過頭去看,倒是可以做一個荒唐的猜想,《梟之城》不好看,大概是因為主角最后沒有掛掉,有違我迄今為止總結(jié)的“必拍到死”的“筱田法則”吧?玩笑。
最近看到的三部作品:《暗殺》、《在盛開的櫻樹林下》、《盲女阿玲》徹底更新了我對筱田的認識,對弱小的同情,娓娓道來的復(fù)雜敘事,還有徹底的虛無主義,都是很對我脾胃的元素,加上以前積累的好感,我好像找不出理由不欣賞他了。而三部中間,最能打動我的,正是《盲女阿玲》。
故事改編自水上勉的小說,發(fā)生在大正(1912-1926)年間。自幼盲目的貧女阿玲生長在若狹的小濱,電影從阿玲的母親與情人私奔,溺死海中開場,一個好心的賣藥老人將阿玲送到里見盲女歌團去學(xué)藝,從此阿玲跟著團長和姐妹們在村莊之間旅行,以賣藝為生。盲女團體的行規(guī)森嚴,絕不允許失身,然而日漸成熟的阿玲沒能堅定自己的意志,與男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從此被逐出了社團,從此一個人過活。
一天,阿玲遇到了自稱伐木人的鶴川,同為天涯淪落人,鶴川主動為她引路,從此二人結(jié)為旅伴,以兄妹相稱。和那些一心想占阿玲便宜的人不同,鶴川始終不愿與阿玲發(fā)生關(guān)系,甚至在她主動要求下也不肯答應(yīng)。為了讓兩人的生活更好,鶴川拾起了家傳的木屐手藝,漸漸地,兩人有了積蓄,阿玲可以不用賣藝了。
然而好景不長,在一次與地痞的沖突中,鶴川被帶到了警察局。同住一家客棧的的賣藥人別所趁機奸污了阿玲,出獄的鶴川一氣之下扎死了別所。為了不連累阿玲,他們二人各奔東西,相約來日再見。
阿玲重操舊業(yè),與另一位盲女結(jié)伴流浪。直到一日在善光寺與鶴川重逢,二人抱頭喜極而泣,混不知一張大網(wǎng)已經(jīng)撒向他們。原來鶴川的真實身份是逃亡的士兵,本名平八郎。因為家貧賣身頂替富家子弟從軍,中途出逃。軍部根據(jù)種種線索,在阿玲的故鄉(xiāng)抓住了正準備回鄉(xiāng)定居的二人。在嚴刑拷打下,鶴川承認了自己的身份,與阿玲話別后走向刑場。
失去了心上人的阿玲繼續(xù)一個人上路了。若干年后,一群鐵路工人遙望山頂,綠樹上掛著阿玲的紅衣,樹下的阿玲已是一堆白骨,旁邊遺落著陪伴她一生的三味線。
寒冷
觀看這部電影,感覺到的第一個意象便是寒冷。阿玲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失去母親,宮川一夫(黑澤明的老搭檔)的攝影機鏡頭在鋪陳拜師之路時,不斷通過雪花與裸露的手、腳之間的切換強調(diào)幼女的孤苦無依。賣藝路上,團長心疼小阿玲,給她穿上了一雙襪子,想不到反而凍壞了她。“赤腳走吧,只要一直在動,哪怕雪地里也是暖和的”,這是盲女歌伎們的經(jīng)驗,從此,阿玲打了一生的赤腳。
旅途中,初潮的經(jīng)血在冰冷的雪地上綻放,超現(xiàn)實成了一朵紅花。
盲女的世界是黑暗的,然而卻充滿了相濡以沫的溫暖。在一場大雨中,懷孕的師姐惡心作嘔。團長的教誨告訴了她盲女人生的真諦:“佛祖慈悲,賜我等天生不能視物,這樣我們就可以不用看見這世上的苦難。阿玲,你要記住,別和男人鬼混,否則,我只好將你逐出師門。”據(jù)說,盲女是嫁給了佛祖的人,所以不能再貪圖人間的情欲。
習(xí)慣了寒冷的阿玲或許是太需要哪怕一點點的溫暖,即使是被逐出了門戶,她依然不斷與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有些是自愿,有些則是被迫。有些寒冷的夜晚,她甚至生怕自己被凍死。事實上她的唯一一個孩子,就是在出生的當夜凍僵的,那個所謂的父親,早已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無論是男人的好心還是歹意,身為盲女的她都無從拒絕,唯一的希望只是最后他能良心發(fā)現(xiàn),留下一點錢。冷,是盲女世界的基調(diào),也是理解阿玲的根本。
影片最讓我的動容的場景之一,在后半部分。一個老婦把失去了父母的盲眼孫女送來學(xué)藝,而阿玲能做的只是寫封信給當年的團長,求她收留。結(jié)果祖孫二人當夜跳海自盡,阿玲和同伴聽得消息,在雪地中一邊行進,一邊為無力保護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而放聲大哭。在狂亂的雪花紛飛中,武滿徹的音樂巧妙地與背景的海鷗悲鳴交織成一片,這個世界的寒冷真到了極致。
也正因為冷,她才分外需要鶴川的熱。
火熱
如果說,冷是理解阿玲的豁達和隨遇而安的根本,熱就是理解鶴川的根本。這個身高六尺的大漢面冷心熱,頑強地伸出拳頭,對抗一切遭遇的不公。因為家貧,他賣身參軍,旋即逃跑。擺攤被勒索,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用拳頭講理。心愛的阿玲遭到侮辱,他想都不想,掏出錐子就扎死了別所。他的憤怒針對的不只是一個個的壞人,更是這不公的世道,在軍部監(jiān)獄,他咆哮出了他對“圣戰(zhàn)”的蔑視:“打仗犧牲的盡是窮人!”
在鶴川的心上,阿玲是一尊菩薩。貧困的童年,傷痛的經(jīng)歷,只有在與阿玲的相依相伴中才能得到撫慰。所以他堅持拒絕阿玲的示愛,生怕自己一碰她,就會和那些其他的男人一樣,從此緣分如露珠般消散,各奔東西。
阿玲在他的庇護下,真正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巖下志麻(我現(xiàn)在叫她芝麻小姐)即使閉著眼睛,仍然把阿玲的心理變化演得入木三分。從飽經(jīng)風(fēng)霜,臉上掛著機械的媚態(tài)的歌伎,到一個柔媚天真,惹人疼愛的女人,僅僅兩年的時間,這哪里還是《在盛開的櫻樹林下》中那個神秘而驕橫的“花妖”呢?好演員,當如是!芝麻小姐憑此片奪得第一屆藍絲帶影后,果然絕非幸致。面對這個有著貓一般的鼻尖,以及比貓更精致的表情的“擺攤?cè)说拿妹谩保锓夹酆鸪隽宋业男穆暎骸奥曇舨灰@么嬌,表情不要那么嗲,你就不能像個正常女人一樣嗎?”
咳咳,扯遠了,繼續(xù)阿玲的悲慘人生。
時代
與中國電影不同,中國電影談到這一時期必然牽扯到新文化運動或者復(fù)辟-憲政之爭(沒辦法,這是基本的大敘事,吳天明的《變臉》大概可以算一個例外),日本在反映這一時期的電影作品中或多或少總會牽涉到時代與社會的變遷。彼時的日本,正處在國力和野心不斷膨脹的時期。要說大事,觸目皆是。然而原著和電影捕捉到的,都是一些很小很細微的變化。萬才師的段子里開始贊美“電氣化的新生活”,盲女的歌詞里加入了“乘飛機旅行結(jié)婚”,讓人想起《鬼子來了》和《戲夢人生》里面日軍來了贊日軍,國軍來了贊國軍的民間藝人。然而與中國電影專注政治風(fēng)云不同,這些看似細微的生活上的變化,反而更持久,更堅決,正是它們一點一點,無可逆轉(zhuǎn)地把整個社會拖向了現(xiàn)代。
盲女阿玲身處的,就是這么一個民眾咸與維新,傳統(tǒng)藝能與生活方式日漸消亡的時代。在影片的前半段,筱田正浩通過阿玲與鶴川在營火邊的敘述,錯落有致地交待了阿玲的生平。這幾乎是一段標準的民俗展示,極其細致地展現(xiàn)了盲歌女的生活,從這些殘疾人如何收拾房間,如何穿針引線,到她們的行規(guī)和組織,巨細靡遺地詳述了一類特殊的生活方式。擱在中國第五代的手里,這些材料大概已經(jīng)夠撐起一整部影片了,然而在筱田這里,只是故事展開的一個引子而已。
影片結(jié)尾,孤苦的阿玲失去了鶴川,穿著漸成襤褸的衣服穿行在日新月異的鄉(xiāng)村,盲歌女千百年來棲息的領(lǐng)地正在迎接現(xiàn)代化的洗禮。最后一場戲以隧道口的一架機器開始,象征著日本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鏡頭拉遠,穿著制服的工人涌出,鐵路已經(jīng)修到了崇山峻嶺。而阿玲的遺骨,就散落在對面的高山上。生于旅途,死于旅途,本來就是盲歌者的宿命,別所并沒有虛言恐嚇阿玲。作為觀眾,我也清醒地意識到雖然同屬盲人,阿玲并不是座頭市,不可能長生不死地流浪下去。然而筱田的這個直白的結(jié)尾,多少還是讓習(xí)慣了“奇跡”的觀眾有點吃不消。人生終究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歸于虛無,莫非是筱田幼年出家,師傅成天跟他叮囑的就是這個?
從這個意義上說,阿玲的悲劇是雙重的,她既背負著身為盲女的不幸,又背負著傳統(tǒng)藝人身處大變革時代的不幸。即使她回到師傅的門前,師傅也已經(jīng)不可能出來向她微笑了。劇團的破敗已經(jīng)分明喻示了盲歌者的沒落,在過去,“盲女可以做按摩師,也可以做妓女,當然,還是做歌伎體面一些。”人們認為,成群結(jié)隊的盲歌者是永遠在路上的修行者。而在一個新時代,殘障已經(jīng)失去了神性的光輝,變成了徹底的醫(yī)學(xué)意義上的缺陷。
如果這么看,盲女阿玲悲慘的一生或許也不失為一種圓滿。
PS.感謝止痛片兄的推薦,電驢拖了半年,終于把這部杰作下到,幸甚。可惜無緣欣賞片兄翻譯的中文字幕。
感謝俠獸兄關(guān)于筱田的文章,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