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神話》是一部1969年由意大利導演費里尼執(zhí)導的電影，改編自公元一世紀羅馬作家阿爾比特羅的同名小說。影片以羅馬帝國的放縱生活為背景，通過主人公Encolpio的冒險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古羅馬的風土人情和道德觀念。故事發(fā)生在公元一世紀的羅馬，Encolpio和他的同學Ascilto爭奪男孩Gitone的所有權。最終Gitone選擇跟從Ascilto，而Encolpio則決定自殺。然而，他卻在一次突如其來的地震中幸免于難。接下來，Encolpio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冒險，導演費里尼以近乎漫畫般的手法將自己對古羅馬生活的幻想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費里尼是歐洲導演中最注重想象力的一位，他的作品充滿了詩意和想象力。《愛情神話》并不是一部借古諷今的歷史教科書，而是一部古羅馬的幻想作品。費里尼在影片中展現(xiàn)了古羅馬的社會風化，同時也貫徹了自己的主觀“詩意”。影片中呈現(xiàn)了古羅馬的道德觀念、性行為、飲食和表演等方面的習俗。雖然影片是根據(jù)歷史小說改編的，但是費里尼并沒有嚴格按照歷史事實來呈現(xiàn)，而是運用自己的想象力和藝術手法，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近乎漫畫般的古羅馬世界。影片中的主人公Encolpio徘徊在肉體欲望和精神欲望之間，他代表了羅馬年輕一代主流狀態(tài)的人物。他無法擺脫純粹的肉體欲望，這也是羅馬人無法再現(xiàn)希臘人輝煌的原因。同時，影片還體現(xiàn)了羅馬人的死亡觀念，死亡在這個物質至上的社會中被視為最大的威脅。影片以Encolpio最終踏上駛往非洲的大船作為結尾，暗示著羅馬新一代的進步。費里尼通過《愛情神話》向觀眾展現(xiàn)了古羅馬的歷史和文化，同時也傳達了對人性、欲望和死亡的思考。這部影片充滿了費里尼獨特的詩意和想象力，成為他作品中的一顆璀璨明珠。

何謂“愛情神話”？

電影的題目，倘若直譯過來，應該叫做《費里尼的薩蒂利孔》。兩個拉丁名字拼在一起，總教人云里霧里。所以在此之前，必須介紹一下“薩蒂利孔”是何方神圣。

簡單地說吧，《薩蒂利孔》（Satyricon）是一本羅馬帝國時期的小說。但千萬不要以為，古時的小說和當代的小說是一回事。在那個階層壁壘分明的時代，尚無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眾。所以現(xiàn)代以大眾為對象、內容普遍通俗、敘事緊湊有趣的小說文體，在當時還了無蹤影。

舉個例子，你就能明白。

《薩蒂利孔》的作者佩特羅尼烏斯（Petronius），是著名的羅馬暴君尼祿的寵臣。換句話說，這可是皇上身邊兒的紅人，一等一的貴族。

貴族也寫小說？沒錯。確切地說，當時的所謂“羅馬小說”（Roman novel），就是貴族寫給貴族讀的，普通老百姓想要一賞風雅，怕是難于登天。更何況占人口大多數(shù)的，還是毫無自由和教養(yǎng)的奴隸。別忘了，那可是一個沒有印刷術，識字率高不到哪兒去的時代。

《薩蒂利孔》英文版的封面

《薩蒂利孔》原著由拉丁語寫成，共有20卷，目前僅存第15、16卷，可能還有第14卷的部分內容。從題目就能看出來，這部書半是色情（Satyr，古希臘神話中酒神的伴侶，半人半羊的怪物，以好色著稱），半是諷刺（Satire，拉丁語satura）。兩者糅合而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流浪故事，故而也有人稱它是“流浪漢小說”的鼻祖。當然，文學史的概念，我們不必過多糾纏。只需要知道，借助主人公一路的流浪（逃亡）的線索，作者給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幅羞澀與咸濕的大尺度古羅馬風俗畫卷。

如果你已經(jīng)看過電影，應該已經(jīng)明白這“尺度”有多大了。不用懷疑，小說只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畢竟，當年的小說是僅供少數(shù)人鑒賞的“風雅”珍玩，自然不用顧忌平民百姓的道德規(guī)條。而電影無論如何離經(jīng)叛道，多半還是要受大眾檢驗的。

小說自問世以來，流傳狀況并不太好。聯(lián)想到中世紀嚴苛的文化氛圍，這一點似乎不難理解。這也是為什么，如今看到的原著僅剩斷篇殘簡。文藝復興以后，該書才被陸續(xù)翻譯成現(xiàn)代語言。但礙于風化，翻譯也成了剪片的過程。好在19世紀，這部書遇到了有史以來它最偉大的知音——王爾德。這位超凡脫俗的同性戀文學巨匠，以回春之手重譯該書，也奠定了這本書在當代的基本面貌。

聞名遐邇的洛布古典叢書（Loeb Classics）也收錄了佩特羅尼烏斯的《薩蒂利孔》（和塞涅卡的《克勞迪變南瓜記》同列）

好了。前史的介紹到此為止。現(xiàn)在得回到最開始的問題，解釋一下為何電影譯作“愛情神話”。事實上，這首先是來自小說目前唯一的中文譯本，即臺灣學者陳蒼多的命名。電影只不過是對此書名的順延。基于臺灣國語的調性，神話和“迷思”（myth）兩個詞往往是混用的。倘“愛情神話”聽來不知所云，則譯為“愛情迷思”，大概便容易理解了：

面對欲望的反復無常，愛情成為一件讓人困擾不已之物。正如書中主人公混亂和令人咋舌的戀愛遭遇一樣，背叛與嫉恨總是家常便飯，但即便如此，人們卻仍甘之如飴，奉之若神。

對懷疑者而言，這肉欲橫流的一切，不過只是個神話；而對癡男怨女，這神話卻是他們的一切。

電影講的，也脫不開這個主題——畢竟這是做夢都會夢到“豐乳肥臀”的費里尼。

“薩蒂利孔”的來龍去脈

還是先說說原作的故事內容吧。

甫一開頭，便是第一人稱視角出場的主角恩科皮烏斯（Encolpius）和主人阿伽門農(nóng)就辯論風格“世風日下”發(fā)表長篇大論。此后恩科出門，卻找不著回家的路了，于是開始了他的一系列頗帶荒誕色彩的旅程。路上，他被皮條客引入一家風月場所，又碰上了好友亞希托斯（Asciltus），才知道亞希托斯趁他不在，占有了他的孌童吉頓（Giton），醋意大發(fā)，爭吵一番。

到這時，三人之間的性關系和伙伴關系都已浮出水面，可以說剛開頭，就給了衛(wèi)道的袞袞諸公們一個下馬威。

下一場戲也是個鬧劇。三人同去拜訪曾包養(yǎng)過亞希托斯的武士里克格斯。通過里克格斯，三人又結識了富裕的船主李恰斯（Lichas）及其情婦翠菲娜（Tryphaena）。這時一系列混亂的N角關系上演，恩科先是和翠菲娜發(fā)展出短暫的激情，而后翠菲娜卻移情別戀，愛上了更美的吉頓。李恰斯出于對情婦的嫉妒，又開始糾纏恩科。恩科因對翠菲娜不舍，便和吉頓一同去了李恰斯家。誰料在李恰斯家里，恩科又愛上了李恰斯的妻子桃麗絲(Doris)。戀情敗露，翠菲娜妒意萌生，把簍子捅到李恰斯那里。恩科和吉頓被憤怒的主人追趕，逃出宅邸，還順手牽羊了一把。

看到這里，你可能已經(jīng)給繞暈了。的確，這段頗有莎士比亞氣息的世俗鬧劇的情節(jié)，也為后來一系列混亂的情欲糾纏奠定了基調。

臺版《愛情神話》的封面。設計很大膽

三人在里克格斯會合，接著逃亡，途中不乏偷雞摸狗的冒險故事，后來陰差陽錯，恩科闖入了陽具之神普里阿普斯神殿，打擾了正在進行秘密祈禱的闊蒂拉（Quartilla）。這一冒失之舉可釀成大禍，后來的一系列“愛情”不順，都源于此處。

在下一場是整個故事的重頭戲，即特里馬爾奇奧(Trimalchio)的晚宴。三人一路逃出，又隨阿伽門農(nóng)參加晚宴。作者對整個宴會進行了不厭其煩、極盡奢華的描寫。每上一道菜，都成為主仆之間頗具戲劇性的財富和慷慨的炫示。主人還頗好風雅，整個過程吟風弄月，引經(jīng)據(jù)典，只是“每每開口便錯誤百出、張冠李戴”。分明是暴發(fā)戶，偏要自充風雅，甚至裝作會希臘文。

我在孩提時代就經(jīng)常在荷馬的作品中讀到這些故事。事實上，我在庫邁親眼看到西比爾吊在一個瓶中，男孩們問她：“西比爾，你想要什么？”她回答說：“我想死。”他們說的都是希臘話。【"Σ?βυλλα, τ? θ?λει?"（What do you want?)"?ποθανειν θ?λω."（I would that I were dead.)】

離開宴會后，三人回到住處，恩科和亞希托斯因與吉頓的情欲糾紛鬧掰，決定分道揚鑣。兩人讓吉頓自己作抉擇跟誰，恩科滿心自信，卻不料吉頓卻選擇了后者，這讓他萬分沮喪，心灰意冷。他獨自一人漫步到畫廊，遇見了一位窮酸詩人歐摩爾普斯（Eumolphus）。兩人攀談過后，二人又來到公共浴場，發(fā)現(xiàn)吉頓。吉頓流著淚表達了自己的悔意，恩科原諒了他。但不妙的是，歐摩爾普斯也開始青睞于吉頓。至此，一個新的三人組和沒完沒了的三角關系又開始繼續(xù)。

此圖奠定全片基調

為了躲避亞希托斯的追捕，詩人提議搭乘一艘前往非洲的船出海。恩科和吉頓答應了。不想上船以后，才發(fā)現(xiàn)船主是敵人李恰斯。一番拙劣掩飾后，把戲穿幫，引來唇槍舌戰(zhàn)。眼看要達成和解，孰料遭遇風暴，李恰斯被吹落海底。三人組幸而生還，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漂流到克羅托（Croton）的海灘上。

全書最后，是三人在克羅托的行騙經(jīng)歷。聞說此地民風剽悍，見利忘義，三人心生一計，讓歐摩爾普斯假冒田產(chǎn)千萬的富翁，哄得當?shù)孛癖姼傁喟徒Y。恩科也被一名美若天仙的女人喀耳刻（Circe，即奧德賽神話中的宙斯之女之名）看中。她差使女仆克麗希絲邀請恩科，欲與恩科發(fā)生關系，但厄運降臨，恩科受陽具之神的詛咒，萎靡不舉。他四處求神問巫，卻于事無補。最后竟是在討好者供奉的童男身上恢復了雄風。復原之后的恩科變得謹慎起來，擔心騙局被識破。這時，歐摩爾普斯想出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遺囑執(zhí)行計劃”：

凡是獲得我的遺產(chǎn)的人，除了我的自由民之外，如要集成所提及的財產(chǎn)，都要符合一個條件，那就是，他們必須把我的尸體切成碎片，當場在家人面前吃下去。

盡管如此，這個令人尷尬的計劃還是沒能阻擋眾人的貪婪。洋洋得意的歐摩爾普斯沒有想到，騙局迅速被揭穿。人們以“馬希利亞人”的方式殺掉了他，而恩科和吉頓則在侍女克麗希絲的幫助下逃出生天。

故事至此結束。

電影增加的特里馬爾奇奧生前“葬禮”的場景。憑空而來，奇幻詭譎。不同場景總有演員直視著鏡頭，營造出強烈的間離效果，但像此處“石棺里的窺視”看起來也著實瘆人費里尼的神話與夢境

之所以花這么長的篇幅來講述小說，是因為純粹憑電影，觀眾是萬萬不可能知道這個故事在講什么的。導演費里尼天馬行空的改編，將本就散漫駁雜原文情節(jié)再一次打亂，使得整個影片近乎于碎片化。

譬如，恩科和亞希托斯鬧掰的情節(jié)原在中間，電影給提到了開頭；

畫廊邂逅詩人歐摩爾普斯的情節(jié)原在宴會之后，電影放在了宴會之前，而且改為由歐摩爾普斯帶領恩科赴宴；

李恰斯的情節(jié)原本貫穿全書前后，電影中則成為后半部分的小插曲，而李恰斯的死則由海難變成了兵災（電影中被砍頭了，大概嫌原作色情有余，暴力不足，于是特意添加一點血腥）。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更重要是，電影在敘事過程中完全不考慮通常的起承轉合，如果用巴贊的話來說，也就是完全摒棄了“戲劇性”（通俗的敘事性），而完全成為舞臺轉場式的鏡頭切換——上一秒還在墳墓前頭，下一秒就進入室內宴飲了——這樣的節(jié)奏轉換，必然看得人不知就里，更不要說去找尋整個故事的線索了。

那么，費里尼到底想要講什么？

平直的線條與幾何構圖比比皆是。

對《薩蒂利孔》的改編，既不同于現(xiàn)實主義的忠實描摹，也絕非如先鋒戲劇那樣的大膽顛覆。與其說是改編，不如說作者更想要借這個源自古羅馬的故事素材，一澆胸中之塊壘。更不如說，費里尼之所以選擇要拍《薩蒂利孔》，正因這本書所講述的，亦是他本人的夢與欲望。一如王爾德，一如艾略特（《荒原》的序，正是出自前引西比爾的對答）。

一如所有相互選擇的書與人。

在榮格的精神分析語境中，神話即是集體的造夢。于是古羅馬的風雅圈子里不拘男女、身心界限的欲望敘事，便從當時的戲謔之談，成為了當代人眼中光怪陸離的“愛情神話”。而種種怪異——譬如男風、奢靡、啖尸，在看似自由卻深陷囚籠的現(xiàn)代人而言，也多半是離經(jīng)叛道卻心向往之的無意識騷動。

圣經(jīng)中說，先知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從不受歡迎。神話也終究只能穿越千年，才得遇其解夢者——費里尼生逢其時。和帕特洛尼烏斯一樣，他也“是真名士自風流”。“豐乳肥臀”的幻想總是縈繞在他的夢境中。隨著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漸長，種種幻想便愈加肆無忌憚地闖入鏡頭之中，成就了充斥各色女性的“費里尼宇宙”。

這樣看來，《愛情神話》，可以說是費里尼從新現(xiàn)實主義的舊世界中平地起飛后，一次徹底的放飛自我。

大量的裸露、性交鏡頭，毫不忌諱的同性之戀，男女癡纏，以及遠中近景全方位呈現(xiàn)的愛欲與交合，都使得這部電影令人瞠目結舌。若不細加解釋，總以為看到的是某知名的禁片。

布景方面，則從一開始就充滿了陌生化效果，分明講的是古羅馬的故事，卻怎么看都是現(xiàn)代感溢出的舞美。平直生硬的線條分割著大部分的背景空間，從酒池肉林、到畫廊街道，散發(fā)著極其不真實的幻想氣息。（記得費里尼自己也曾說過，這部電影并非歷史片，而是一部“科學幻想片”。不過我想更恰當?shù)谋磉_，也許是“歷史幻想片”）

充滿現(xiàn)代感和雕塑感的畫廊

墻上的春宮畫和墻洞里的人。濃烈的幻想色彩

此外，費里尼似乎刻意營造一種有別于影片的舞臺效果，總讓人物的背影占據(jù)著前景，再緩緩向前，觀眾一如身臨池座觀劇，亦如被人遮擋。再輔以極其不真實的鏡頭，我似乎總以為在觀看一出相當晦澀而現(xiàn)代氣息濃厚的實驗戲劇。

開頭的布景。像極了舞臺的平面舞美效果。人物從鏡頭方向入場，滿滿的舞臺感。但等人物走進，才發(fā)現(xiàn)真是實景

諸如此類，被“黑影”占據(jù)的前景，數(shù)不勝數(shù)。

這種荒誕而間離的現(xiàn)代戲劇感，同時又被敘事的割裂與碎片化再次強化。從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直述與轉述的切換，往往只在一鏡之間，毫無調度可言，恰如舞臺的“硬轉”。如果說固定場景內的對白稍顯冗長和生澀，還差可理解，那么場景之間的聯(lián)結則全無章法，完全失去了戲劇性敘事所必需的的邏輯聯(lián)結，而蛻變?yōu)樯⒙湟坏氐膲艟场肮聧u”。

“那些空隙，也就是一個章節(jié)與另一個章節(jié)之間的缺漏之處……這些碎片是如此令我著迷。”——費里尼

在孤島與孤島的毫無征兆的躍遷中，觀眾的焦慮情緒逐漸積累，不得釋放，而終究只能眼看主角被一次又一次地拋入到不得逃脫的境地中，拼命地尋找出口——存在之焦慮（existential anxieties），的確是現(xiàn)代戲劇的普遍精神內核所在，大概也是作者之鵠的。在費里尼不拘卻又疏離的影像下，原作小說中為情欲所困而躲避現(xiàn)實追捕的逃跑，變成了在情欲構筑的、張牙舞爪的夢境中無止境地流亡。

古代的艷情史，也終于蛻變?yōu)橐粋€現(xiàn)代人精神困境的注腳。

從影像重新回到文學。盡管敘事的順序完全被打亂了重新排布，不同場景的關鍵對話卻仍和小說保持了相當?shù)囊恢隆１热绠嬂壤铮娙藢φ嬲南ＥD精神不存的哀嘆，宴飲中配合主人演戲、呈上大烤豬的仆人把戲，三人組因情生困而分道揚鑣的對話，等等。導演也許僅是擷取了三兩鐘意之語，用以輔助濃墨重彩的影像敘事。對觀者而言，這卻是理解電影的“題眼”。若不是這些金句相助，整個夢境只怕更加撲朔迷離，不似神話而更似神諭了。

而情節(jié)方面，影片的改編更體現(xiàn)出一位當代電影大師的野心。費里尼在原著情節(jié)的基礎上，融入了更為豐富的個人夢境甚至歷史掌故。如果說影片前半段仍基本遵循了小說情節(jié)，那么從李恰斯的船舶遇難開始，影片的敘事就開始進入“費里尼軌道”。前面提過，原本的海難在這里變成了兵災。而所謂兵災，則是一隊士兵在海岸邊發(fā)動兵變，誅殺暴君。暴君自知走投無路，引劍自裁——看到這里，熟悉羅馬史的讀者必然已經(jīng)知曉，這自盡的暴君正是大名鼎鼎的尼祿。

尼祿生命的最后眾叛親離，又被宣布為“人民公敵”，人人得而誅之。尼祿四竄奔逃，走投無路，在別莊里獲悉追捕的士兵已經(jīng)斷絕他的逃亡道路。絕望之下的尼祿，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喉嚨自殺而死。

為何這里要插入尼祿自盡的畫面呢？不急。我們再看下一個場景。一對夫婦在和自己的子女和仆人告別，笑容滿溢，其樂融融。然而眾人離開后，男人隨即做到院子里，以刀割腕，一邊和妻子說話，一邊從容死去。男子死后，妻子也隨其自盡。

這個畫面不是別的，正是《薩蒂利孔》的作者佩特羅尼烏斯生命最后的場景。這位本受尼祿寵幸的“風雅顧問”，雖然一度春風得意，但終于拂了逆鱗，被喜怒無常的皇帝賜死。史載其死前釋放了所有奴隸，而后一面割斷動脈，一面仍鎮(zhèn)定同家人交談，不忘保持其風雅本色。將作者命運融于小說之中，無疑是一次大膽的嘗試。在敘事層面上，暴君與作者之殤，既是對原作者的致敬，也同古代意義上的“愛情神話”告別。

自此往后，費里尼急轉直下，完全進入了由自己所主導的夢境世界。從后面的情節(jié)編排也可看出，無論是二人組入室盜竊、與尋覓到的黑美人尋歡作樂、沙漠馬車里的公開性交、盜竊半人半神的陰陽人、被抓捕后與牛頭人角斗、被土著圍觀當眾交合等等，幾乎都是導演的別出心裁，真正的二次創(chuàng)作。（其實也包括前半部分的SM劇場、高層紅燈區(qū)的崩塌）

影片最后，主角治好了不舉之癥，興奮地奔馳在大地上，卻看見自己的好友亞希托斯已經(jīng)死去，倒在了草叢里。青春的肉體依舊美好，卻只能付與“魚兒和野獸”。主角撫之痛哭。

偉大的諸神，他躺下了，離他的夢想是多么的遠啊

主角接著跋涉，看見在異鄉(xiāng)行騙的窮詩人歐摩爾普斯也死了。尸體橫亙在野外的高臺上。人們提到他立下的奇怪遺囑，一陣喧囂之后，眾人毫不猶豫地沖向這奇怪的“棺槨—餐桌”，開始肢解。旁觀者大笑不已，圍觀這一場狼吞虎咽的人肉盛宴。而主角則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和其他人一同登船，駛向未知的遠方。

這樣的結局，早已不是原作中逃之夭夭的俗套敘事，而成為一個嵌套式的夢境閉環(huán)。鏡頭拉遠，主角成為了壁畫（碎片）中的形象；而壁畫（碎片）究竟由誰所講述，則又是一個難以跳脫的神話/迷思。

電影敘事，終究還是影像解語，費里尼對“愛情神話”的重構，最終鑄就了一場盛大的影像狂歡和視覺迷宮，而背后隱約指向的，仍是我們所深陷的這個欲望、精神和身體編織的現(xiàn)代夢魘。

PS：最后附上費里尼的一段話，為這部奇幻的現(xiàn)代神話作結：

看到帕特洛尼烏斯所描繪的世界，我很難不想到它和我們所生活的年代是多么相似。帕特洛尼烏斯筆下的人物，和今天的人們一樣，都是存在之焦慮的獵物。特里馬爾奇奧(Trimalchio)讓我想起了奧納西斯（Onassis，希臘運輸業(yè)大亨）：一個陰郁的、凝滯的奧納西斯，眼神堅硬如干尸。其他的角色則讓我想到了嬉皮士。"（Constantini, Conversations with Fellini）——費里尼